1
夜月半弯,现在的A市就是被白天抽去了光线,被世界抽去了人声。风生的影子被头顶的路灯掰成几瓣,风流动带着沙啦声,如同摇篮曲般催眠,风生的倦意悄悄的有涨了几分。于是风生摇摇晃晃走到了最近的自动售货机,买了罐牛奶,接着就嘀嘀咕咕地向不远处的地铁口走去。
在地铁的楼梯口,风生瞄到了在一旁的角落里有几个身影。风生故意放慢了脚步,假装不在意地看了一眼——有几个年轻男女还在演奏呢,看样子今天的收入还不错。那名吉他手不经意和风生搭上了目光,然后微微颔首示意。风生也礼貌地回以一个微笑,接着低下头走向售票机买了票,来到了末班地铁的站台前,而那一直回荡在冷冷地铁隧道中的旋律,则被切断在那铁皮车厢的外头了。
大春曾经劝他不要走夜路,更不要搭深夜里的载具——除了他那布满腥臭味的老爷车。风生也曾经听说过一些都市传说。地铁上的女鬼,去你的好歹也是个女的,杀不了我老子就干翻你。不经意间刚刚那群流浪歌手奏出的旋律又浮上耳膜,这是一首经典老歌,但无论他怎么翻腾脑海,就是记不得名字。风生越想越烦,一口气把喝完的牛奶罐摔在地下,叮叮当当的声响充斥着整个车厢。
风生的家住在一间普通的单身公寓里,二楼。于是他蹑手蹑脚地踮过二楼,小心翼翼地爬上了天台——他可不想房东大半夜还要起来催他交租。
公寓的楼层还不算高,但视野很广,又临江,江风一直很凉爽。他带上那双银白耳机,打开久久没有更新的音乐播放器随机播放了一首无聊的老歌,手机发出的亮光让他的脸更加苍白,他无聊地翻起了通讯录,有的根本就没有通话过,有的已经没有话可以说,留着只是充个数,风生一直划着,每一个电话号码都能搅动起他脑海的记忆,他一直划,直到划到一个许久没有联系的朋友号码时,风声盖过音乐。如期而至。
2
乌云如浪般滚滚翻腾,他最讨厌这样的天气出门了。风生走下了天台,今天的早饭还是妈妈的爱心奶油吐司片,在他穿上标准蓝白校服后,回到那人才的熔炉,为了接下来的中考努力!
不得不说,风生是一个能熬得住文理九科不睡觉的奇人,无论老师吐了什么味的口水,他都能专心干着自己的活。只会听老师话的乖乖仔将来肯定活得不自在。在平均分线上摇晃的他如是想。
其实刚刚升到初中时,风生的班里搞过一支乐队,专门为班里参加各式各样的文娱活动。一开始,风生是没打算去参与乐队这档事的,只是说自己练过吉他,而且正式选人时已经有一位同学要跟自己抢位置了,所以风生就随便弹了一首歌,草草了事下了舞台。
很快乐队就组成了,站在讲台上的四个人一下子就成了众人心中的小偶像。风生抬头时正好是一个女生正好在做自我介绍,她叫若雨。后来他总是不经意地注意到这女孩,有时在音乐教室上课时做梦的他总是会被她那钢琴的演奏声唤回现实,而其实其歌声更是又让风生迷离于半梦半醒的境界之中。
但风生真正迷上若雨是一个校庆晚会上。那一晚,作为压轴表演的她在一片欢呼声中登场,而一席雪白长裙的若雨的登场更是让现场的男生尖叫连连。一曲深情过后,全场先是寂静了一会,随后雷鸣般的掌声响彻了整个会场,若雨也已经唱得热泪盈眶,正是这幕泪中带笑的瞬间,在尚处于青春期的风生心头重重射了一箭,一个念头深深扎进他幼稚的脑海。
风生第二天就到饭堂拦截到了乐队里的两位死党——鼓手大春和键盘手嘉文,请求他们帮自己加入乐队,当然,他没有交代自己对若雨的想法。两人望着饭碗里的大鸡腿,显得有些为难,队里的队员都磨合了这么久了,总不能让人吉他手退出吧!嘉文的为人是有一套说一套,绝不揽自己干不了的活,所以面对风生的哀求,嘉文坦诚地说:“没戏!”。而大春头脑比较简单,只是想自己的好哥们都开口到这份上了,不帮还是人吗?大春于是草拟了几页的计划书,但都因为太幼稚或缺乏可行性,在商量时被风生否决掉了。事情久久没有进展,一直拖到初三,风生还总是望着若雨的背影发呆。直到在初三的校庆晚会前夕,那位吉他手悄无声息地转学了。大家都炸了锅,此时风生还是不紧不慢地在角落里听着歌,冷冰冰地望着班里的人像沸锅里的鱼一般上下翻飞。但不知何时,若雨静静地走到他面前,用风生梦寐以求的那如棉的语调请求他跟自己能跟乐队临时合作一次。风生抬起头,看着若雨如黑珍珠般的瞳孔,突然一股暖流涌上心头。
那一夜格外精彩,谁也没想到这个突然出现在大家面前的新面孔竟然能带来如此精彩的演出,甚至有人根本没有认出已经换了人,他们的演奏是如此的完美,。而大家不知道的是,风生总是在宿舍要求大春和嘉文能带着自己练习他们日常练习的曲目,乐手之间的默契早就培养好了,只是他未曾想过,他能和主唱一同站在聚光灯下,能如此接近的望着她那全情投入到歌曲中的身姿。
晚会过后,若雨非常热情地邀请风生加入乐队。不过这样打打闹闹的初中生活已经快迎来尾声,已经没有什么活动需要乐队了,现在他们更多的是坐在自习室里自习而不是在音乐教室里排练。不过往好的方面想,自从跟若雨走近了之后,自己的学习劲头蹭的就上来了,风生慢慢地也从平均线上往上爬,很快就达到了他努力了两年多都达不到的成绩。如果按目前的成绩推测,只要不出意外,他跟若雨肯定是会去到同一间高中就读,这正是他现在最向往的高中生活。每天晚上完成自己的学习任务后,他自己就拿起各种曲子的五线谱六线谱看,不时还小声地弹唱起来。有时候不光是看谱,还会写几个调给乐队的众人听,他不知何时起,本来只是只是对于兴趣来讲的音乐,逐渐变成了一种爱好。
初夏的某天,风生把短短几个月的努力全部投入到了几张白纸上。当钟声终于响起,他微笑着合上了笔盖。
很快,金榜放出。大春还是老样子,并没有考出什么好成绩,于是乎就只能像小升初一样,走了几个饭局,硬是垫上了某所较知名的高中。嘉文不用说,早就没有和轻而易举地就以名列前茅的成绩考到了外地的重点中学,成了后来初中校长老师吹嘘的榜样。若雨则正如风生的计划那般,和风生来到了同一所普通中学。不过也正因为随着各人的分散,乐队也就自然解散了。
3
盼望着,盼望着,秋天来了。那天风生和若雨约好一同去学校查看班级,很不巧,他俩被分配到了两个仅仅一墙之隔的两个班级。风生借着人群退了一小步,让自己于若雨错开了一个肩膀的位置,他把眼珠子滑倒最边上,此时的若雨正轻咬嘴唇,耷拉着眼皮,一贯上扬的嘴角也垂了下来,不过这都只有一瞬间。下一秒,她转过头来,抿着嘴对他微笑着说:“我们离得很近嘛。”。风生也拧出了相同的笑容,味道如同生吃黄连。
等到正式开学那一天,风生早早换上了干净崭新的校服,早早地骑着自行车路过交织着月光和晨光的街道。路上不时会有几个跟他穿着同样校服的学生,大多都是三三两两结伴而行。风生散漫地四处扫视着周遭的一切,突然一个熟悉的倩影出现在前方朦胧的晨雾中。“嘿……”风生提高了自行车的挡位,加速追了上去,然后又故意掩饰自己的激动地缓缓拉住刹车,滑倒那倩影侧边,打了声招呼。
“早,这么巧。”她好像并没有感到惊讶,就好像是这场相遇是早已预料到的一般。风生笨拙地下了车,推着车绕到了她另一侧。两人走进了学校,风生要去另一边停自行车,本以为若雨已经先走一步,可当风生锁好车回头看时,发现若雨还在原地东张西望,这时视线刚好对上,若雨对着风生摆了个鬼脸。两人有说有笑地走进教学楼,来到各自班前,挥手道别。
上课时,风生要努力让自己保持专注听讲,不然一走神,就会想到能在课间去楼梯间的阳台边跟若雨聊天,不过很快两人就发现下课期间人来人往的,他俩总是呆在一起先不说同学可能会说闲话,被老师看见那可不得了。于是有一天,风生冒险把天台锁给撬开了。从此下课后,风生会先一步溜上天台,若雨如果有空的话也会跟上去。有的时候风生会带上他的MP3,连上他那银白色的耳机默默地等待,若是若雨来了,她就会轻轻摘下他的半边耳机,塞入耳蜗。有的时候他们就静静地站着不说话,不时偷偷看看对方,被发现了就相视而笑。就这样短短的十分钟,风生都会感觉无比幸福。
在一个阴天,若雨告诉他自己要调到音乐艺术班去了,因为老师发觉其实自己还是挺有音乐天赋的,老师说她要是去到艺术班,造诣肯定不比普通班的学生低。“这样啊,我们一起吧。”风生也尝试去跟老师申请,经过了一系列的考核过后,勉勉强强合格了。只不过造化弄人,他俩依旧没有分配到同一个班级,“没关系啦,我们上学都顺路,见面的机会还是很多的啦!”若雨说。
艺术生的学习生涯比文化班的学生多了一门的课,只不过在每个晚修,他们艺术生就会到教学楼后面的老房子里练习自己的专业。风生的文化科本来就勉勉强强浮动在中等偏上水平,现在加了音乐的课程,本来就少的学习时间变得更加稀缺了。风生刚来到新班级人生地不熟的,就打算先和班上的同学熟络起来。在克服了心理障碍后大胆上前交流过后发现,大家不仅有天赋,而且很有才华,于是风生就从这群良师益友身上取长补短,还慢慢摸清楚了钢琴、架子鼓等一些乐器的演奏方法方法,风生的人缘变得越来越好,然而风生并没有注意身边人看自己眼光,他只是一心想变得优秀一点。
“今天也要留到十一点?”晚自习已经结束,但风生依然没有要走的意思,还在低着头涂涂写写,班长见他没有回答,也没介意:“注意休息啊,不用那么拼啊!”风生是真的没听到班长的话,他不断打着节拍,哼着乐调,殊不知时针已经偷偷划过了钟表上的“十一”。刚才好像有谁在看着我?风生抬头看出门口,路灯已经开始暗淡。嗯,楼管阿姨催关灯就走。
“若雨,走了啦!”若雨刚收拾好了书包,就被闺蜜拉着走出了教室。“唉!等我一下。”若雨回头望去,隔壁班还是灯火通明的,抿嘴一笑,“我们走那边的楼梯下去吧。”经过床窗边时若雨偷偷地瞄了里面一眼。“还看什么?还不快走啦,等下奶茶店就要关门啦!”若雨回过神应了声,哼着歌傻笑着走去。“唉,不是,我说你兴奋什么……唉你别扯我走啊……”
晚上回家时风生没有骑车,而是边走边看书,口中念念有词,等到扭开了钥匙孔,他才会把书包一甩不再想那些像星星围绕在他脑海的文字和数字。风生会在会睡觉前听下歌放松一下大脑,无论是洗澡还是上厕所,小小低音炮不离身一尺。今夜的房间有点不同于往常——有人翻过他的房间,虽然看上去还原得很好,但是对方根本不知道风生的生活习惯,比如他放成绩单的就从来不会整整齐齐地放在一堆。风生想起早两天班主任对自己语重心长地讲了一番人生,说还问他的家庭的条件。刹那间,他的脑子里有一种不太好的预感。
风生早上是最早到教室开门的,他擦拭着昨晚黑板上的作业和习题答案,直到手停在旁边一块黑板的一侧,他的成绩排名用不显眼的白色潦草地涂画在上面,那里是黑板的中部。他转身放下黑板擦,拿去了英语本子走出走廊,装作不经意地来到若雨班前,张望了一下,脸贴着防盗窗尝试着看到里面的黑板,只见若雨的名字用荧光一般的黄粉笔写在黑板的最顶端。突然,他的肩头被人用手轻轻掂了掂。“生?你在干嘛呢?”夜色未收,头顶的钨丝灯却突然暗了下来,整条走廊被染上了藏青色。风生回过头,尴尬地看着若雨的眼睛,一时间说不出话,身体也僵住了。
这一瞬间他不禁回想,他有多久没有像以前一样跟若雨四目相对,跟若雨一起谈天论地了?分过班后课室换到了一楼,已经没有太多的时间上到六楼的天台了;起早贪黑地学习,已经没有机会和若雨一起上下学。回过神来,当初想象的小美好,终究还是沉寂成灰烬。他紧咬着嘴唇低下了头,侧身闪回了自己的教室。
风生坐在教室里,各科的老师总是有意无意地暗示艺术生的这条路要多大的花费。回想起自己家里目前的楼还在供着,经济并不宽裕,有时从门缝还能听到父母也在讨论着到底要不要继续支持风生钻研自己的兴趣爱好。看看自己的成绩,风生也彷徨了,他到底是喜欢音乐,还是为了跟随若雨的脚步,自己真的要走上音乐这条前方一片迷雾的道路吗?
风生挣扎了十来天,最终,在一个看不见黎明的时刻,风生独自登上了前往新校园的单程快车。他望着玻璃窗外朦胧将逝的灯光,哼着一首只有若雨和自己知道的调——前一个晚上,风生托若雨的闺蜜把一封信和一本六线谱放到若雨的书包暗格里,而那六线谱上只写了几页——只有一首只属于若雨和风生的歌。太阳升起,朦胧的玻璃窗上,一滴滴水珠轻悄滑落。
4
风儿刮过了一个春夏秋冬,又来到了莘莘学子期末考的冲刺期。某一天清晨,一个身影在从铺满皑皑白雪的校道上走过,那银白色的耳机线被风蹂躏着,像似想要逃脱。校门卫处的保安被一阵沉闷的敲玻璃声闹醒,睁眼一看,原来又是那个小伙,“来的真早,你的信件昨晚刚到。”
北风呼啸,夹带着雪花不断向远方飞舞。风生回到宿舍时整个人已经差不多被冻成了冰棍模样,但他没有第一时间去搓搓那冻僵的双手,而是笨拙地撕开厚厚的纸皮外壳,包裹打开的那一刻,狭窄的邮件袋里突然涌出阵阵芬芳——里面装载的是若雨的信和一本有点破旧的乐谱。尽管若雨知道风生已经从艺术特长班转到了文化科实验班,但她依然两个月寄来一信,并夹带着自己的作品给风生提议修改,毕竟她不能再依赖风生给他写谱子了。而风生当年在那个早晨已经下了决心,放下喜爱的音乐,他最现在需要的是把落下的知识补上,争取踏入父母希冀的高等大学大门。他把本子放一边,先把信给拆了。若雨每次让他修改乐谱,他就到楼下的艺术班让别人去改,然后寄回去,而那些信,则是一封封保存在床头的铁盒里。
“亲爱的生:
展信佳,我又写信给你啦,希望没有打扰到认真看书的你呀?
说说我的近况吧,我搬进了内宿之后啊……(风生笑着叹了口气折过了这一大段,因为他粗略地扫了扫,都只是鸡毛蒜皮的事,而真正的目的,会在最后自然地提出来)
……
对对对,还有我一事相求,你也知道,我们艺术生要提前考艺术科啦,但是我对的作品还是不满意,伤脑筋,能不能麻烦你再帮我改一次谱子?其实我都知道,你以前寄回来的谱子是不错,但是都不是写的。无论你旧时怎么敷衍我,拜托,这一次,算是最后一次,再为我作一曲好吗。期待你的回信。
若雨上”
风生把信放到枕边,犹豫不决地拿起那本乐谱,这时他才注意到,若雨寄来的乐谱不是别的,正是那时候最后留在若雨书包的那本,粗略翻了一下,发现翻页已经损坏严重,只能靠订书钉和胶带补丁勉强维持完整,但里面的每一个音符都安安静静地躺在原位,等待着。风生的脑海不知何时又渐渐回旋起那旋律。他关掉了MP4里循环播放的《高考4000词冲刺必背》的录音,不知从哪摸出一张内存卡插进MP4里,点开一首过时的歌,摘下左耳的耳机。此刻,像是又回到了天台,他又变回了那个懵懂的风生。
夜深人静的一个晚上,北风无休止地在跃动,寒冷包裹着宿舍阳台上的风生。他翻开那本乐谱,每一行的六线谱下的空白,都被橡皮擦狠狠地摩擦过,现在覆盖在空白上的,是若雨自己为曲子填的词。风生很快把当初的后续空白和不和谐填重新改好,并拿给了楼下音乐老师去做成电子格式。当他试着播放时,忽然他似乎想起什么,然后摘下左耳的耳机放到了围栏上。
远方,某间中学宿舍内,一个正打着电筒看小说的女生忽然被玻璃摇晃的响声吓到,“什么嘛,怎么这么大的风?嗯?若雨这丫头睡觉还在哼歌呢?一定是个好梦吧。”
风生为了不影响舍友的休息,总会去到学校的一角,或许在某个路灯下,或许在樱花道旁的凉亭里,计算着天上远星的质量和运转周期。而在风生最后一次收到若雨的感谢信后,门卫室也在没收到过任何风生的包裹。六月,已悄然而至。带着亲戚和朋友羡慕和赞美的眼光,他踏出了校门,搭上了单程的归乡列车。
5
车上睡着的风生,梦到了那让他魂牵梦萦的小城——倾斜的宝塔、人来人往的广场、昔日老友的怀抱……只不过,印象与现实,总是如顽石和流水的关系,记忆就杵在那,但现实却是滚滚向前翻腾的。“师傅,包车游全城多少钱?”风生循着记忆的碎片,从寸窗中试图把他们拼起来——那不是百年文化遗址吗,怎么成了美食街?那不是重点小学吗,怎么成了小区?高架桥上,整个城市正在崛起,没等他反应过来,这里已经成了石市森林。这样的风景,可不值得他,出这么高价来游览啊!
最后,出租车停靠在一所中学前,校门卫还是那个白发苍苍的老人,对每个人都是板着脸的;校园内书声琅琅,新教学楼也在如火如荼地修建着。风生绕到后方的老校区,坐落在其中的各种遗迹刻纹,还是一如百年前那般躺在原来的位置,按老一辈说,捡起一块石头都能讲一个故事,这里的一切,都能与风生的记忆完美吻合。小树林间的那栋老房子,就是风生从前为若雨写歌的那栋晚修教学楼,风生能听到,那一砖一瓦中渗出的旋律,当他打开昔日的教室时,却愕然发现有一个和他同龄的小伙正端坐在一边,娴熟地弹着一首老歌。
“不好意思,打扰了。”风生以为是老师在备课,连忙退出教室,不料那人看了他一眼,说:“呦,老同学,不认得我了?”风生端详着那张脸,但是脑海里完全找不到目标。“那个转学的吉他手,乐队那个,记得了?”风生恍然大悟,但又因为道不出名字而一时梗塞。“没关系,我想这所学校里,应该没人会认得我。”
风生还在回忆着他的名字,但让他没想到的是,他们意外地聊得来。
“那个……能问下当初为什么转学转得这么急吗?”风生无意中问道。
“没关系。当时你也知道,我的成绩是肯定不能考上好大学的,我也知道虽然说努力就可以提高成绩,但是要让我放下音乐,放下我的理想,这是不可能的。于是我的父母就把我转到了外地一所特别严格的学校,试图锁住我,如今想想要不是他们硬着来,我现在可能早就辍学到酒吧卖唱了,更不用说考大学了!”
“那你打算学什么专业,听你这样说,上北大也有可能哦!”
“算了吧,我去到那边虽说学习是好了点,但是我还是偷偷地进修音乐,我也早已经打算找间好一点的音乐学院,好好向着我该走的方向前进。”老同学说完,把手里的吉他递给风生,“过几天就有一个吉他的比赛,一起去玩吧,我这三年可是一直都有练习,一点都没有退步啊,换你来试试吧。”
风生苦笑着接过吉他,轻轻扫过几个基本和弦,“不了,我都把曲谱忘光了,下次吧。”他心里知道,自己早就放弃了这一梦想,当初的热血回想就是一股傻劲,望着老同学那坚定的眼神,风生心里既是羡慕,又是嘲笑,到现在还谈什么音乐?还不如脚踏实地拿个文凭坐在办公室喝茶实在。
风生告别这位不知名的老同学,重新坐上出租车,接下来,还有一个约定在等着他。
当风生赶到天台时,那道身影已经站在那里。若雨的耳机黑得深邃,和那时候一样,若雨也只戴了一边耳机。风生悄悄地走到若雨身边,戴上耳机,两人再一次这样沉默着,直到风生感到有一点无聊,而且风刮得他的耳朵很不舒服。“那个,若雨……”风生刚开口,若雨就笑了,只不过不是那种甜甜的笑容,而是带有一丝遗憾和难过的惨笑。“我想,我还是不太熟悉现在的你呢。”若雨摘下风生的眼镜,注视着他的眼睛说“谢谢你回来找我,但是很抱歉,现在的你让我有一点陌生。”风生望着若雨那深邃的眼眸,有点不解,刚想张开口讲话,却被若雨截住 :“谢谢你的乐谱,它帮了我很大的忙。”若雨从挎包里拿出了那本熟悉的本子,“但是跟你相比,我还是差很多呀……你走的这段时间我一直在想,到底还要不要等你回来,我们是不是已经走上了不同的人生道路……我有点迷惘,对不起风生……”风生有点不知所措,左手摸了摸裤袋里的袋子,一句表白的话语被若雨的一句话给活生生卡回了喉咙里——“我们……就到这了吧。”风生僵住了,以至于耳蜗边上流转的音乐是什么时候消失的也不知道,他的耳边只有那句话在回荡着,她无法把若雨那温柔如棉的声音和这如刀的话语联系起来。只是让他惊讶的是,他连一滴眼泪都没有留下。
小聚之后即是分别。风生和嘉文拿出录取通知书一看才发现两人进了同一间大学;大春呢,聚会时说是要被父母送出国,后来就没了消息。来到大学后的生活有滋有味,风生在班上捞了个闲职,默默搞自己的学习,一些老师教授都有意引荐他毕业后到企业工作。期间风生谈了几次恋爱,但是都不长久,他总觉得,她们都没有他要的那份味道。直到有一次,他的女友向他索吻时,那深情的目光仿佛像一道闪电,劈得他猛地一哆嗦,他明白了,当你已经记住了一个人的眼睛,你就再也无法忘记她。
大学生涯眨眼就过去了,风生在几名老教授的引荐下,到了一家对口的大企业工作,接着又因为工作得力,把上司的关系都打通了,无意外地到了外国的总公司工作,风生的父母欣喜若狂,知道当初的选择是对的,二老想着日后自己美满的晚年生活,笑的是合不拢嘴。风生那边,有好几次嘉文、大春同学邀他参加同学会,他都毫不犹豫地推掉了,连一句多余的话都没有——我没有空,下次吧。
其实风生那家公司福利还是不错的,加班自由,不过不加班任务是完不成的;工资也还不错,已经够他在临近教区买间公寓了,不过加上水电煤气房贷等费用后,工资也就还能看几场电影了吧。他的楼下是一群搞摇滚的青年,热血沸腾的他们就喜欢半夜搞搞派对,隔壁的老奶奶也很贴心地清晨五六点晨运时敲门为他送上一瓶牛奶。生活过的还是挺不错的吧。
有一天,风生借到一个长途电话,是老家那边的号码:“你这个狗屁玩意,你爸妈处出了意外要死了都不回来,是不是美利坚那边的金子把你的狗眼闪瞎啦?有点良知就快滚回来,不然我没你这么个兄弟”风生吓了一跳,听声音是大春的,赶紧问怎么回事,想不到大春说完就吧电话挂了 。风生正纳闷呢,一般有事大春都写信……风生猛然想起自己已经不知多久没有打开自己的邮箱了,里面的信件都井喷了。最近的一封信是一个星期前的,上面字不多,但着实把风生吓哭了——“伯父伯母生命垂危!快回来!——嘉文字”
于是风生放弃了今年的奖金,连夜赶回了那个不再牵挂的小城。然而,一切都晚了,他不知道挨了大春多少拳,不知父母是怀着怎样的心情离开人世,不知道原来自己已经不属于这里。跟大春等人解释了一番后,兄弟们也没有说什么,叹着气摇着头散了。打点好一切后,风生又急匆匆地回到外国——不然这个月工资就泡汤了,房贷也还不上了。
6
在那三平方米的小隔间里敲了几年的键盘,风生终于还清大半了房贷。“那个……安娜?这个策划案是你的吧?落在我这里了。”风生把策划文件还给不远处的同事,对方连声道谢:“噢,真是太感谢你了风生先生,但不好意思,我的名字不是安娜,你经常叫错我的名字,我叫……”风生还是没记住这位同事的名字,或者说,他根本不认识他们,因为他每天都加班加点还房贷,从未参加过什么聚会,哦,他记得前台那个漂亮的招待员他有试过勾搭,那时刚到这里来,只是觉得他们两个都来自同一国家,让远道而来的风生感受到了一点的亲切,而且人家已经结婚,丈夫可是能一拳把他打到昏迷。
清晨,门口老太太又在敲门了,风生没搭理他,转身进来洗浴间,哗哗地冲刷着脸,他望着镜子,突然涌出一丝陌生的感觉,他试着微笑,不料嘴角刚上扬,风生就看到了一副如同行尸走肉的脸庞。晨风轻轻抚摸着他的脸庞,他又梦回十七岁那年在天台和一个女孩的那次见面,他咀嚼着每一句对白。一个疯狂但是他必须去做的想法冲进脑海。
7
风生辞去了工作,把供到一半的房子卖了,拿着一点积蓄,乘上了一趟单程回国的航班,离开了那异乡。而目的地,依旧是那座让他魂牵梦萦的小城。
刚下飞机,就发现大春靠在车门上吐着烟圈了。在大春的招呼下,风生上了那辆黑压压的小轿车。刚坐下,一阵酸臭味立刻涌进鼻腔,“你这什么车啊,好大一股味道,也不洗洗干净。”
“洗什么,晚上还要搭客呢。”大春满不在乎地说。
“搭客你还这么邋遢?”
“都是老色狼,急得像投胎,哪管你什么味道。老子说了好几遍,就是不听。”大春恼火地说。大春停顿了一下,问道:“哎呦你看我,忘了你不知道我干哪行的了。”
“我大概猜到了,你这倒霉玩意,拉皮条去了!”
大春的职业着实让风生异常反感,大春说的话他也爱答不理的,他瞬间感觉面前这个十年老友竟然让他如此陌生。“你知道当时我们班知道那个吉他手吧,”大春说出口时,风生微微一震,“人家就好哩,去到个艺术大学,现在不知道在哪高就呢。”大春抬头望了下后视镜,发现风生把鸭舌帽压得更低了,然后又笑嘻嘻转到其他话题去。大春开了好久的车,平时一向健谈的他终于也把能聊的话题说完了,风生的身子挪到了最边上,头靠在大开的窗边,让冷风胡乱地拍在脸上。“兄弟啊,你也不要带有色眼睛看我好吧。”大春慢慢收起他的嬉皮笑脸,平静地说,“确实我这活一点也不光彩,还要每天看着一群傻X亲着我看都流口水的美女,然而我到现在连女孩嘴都没碰过。但是有什么办法,我就是混混命,没有你那么有前途。你以为我真的出了国啊,哈哈,其实那时我是家里被人骗了,欠人几十万,躲债去了。所以啊,兄弟我才选这种见不得人的勾当啊。你知道那时候……”
“别说了!兄弟!别说了!我明白了!我明白了!”风生喊道,他为自己的态度感到了一丝愧疚,他看看后视镜里大春饱经沧桑的面孔,这怎么能和当初那个意气风发的街头霸王联系得起来阿。
车子停在一座老旧的公寓楼前,这里就是风生的临时住所了,是大春以前躲债时住过的,租金还算便宜。大春靠在车旁抽着烟,递了一张纸条,上面是一串电话号码,“拿着,这是若雨的新号码,本来是想早点给你的,但让我感到太陌生了,风生,我现在觉得若雨的决定是对的,你变了好多。若雨交代过当有一天电话的另一头是你的话,她希望会是她曾经相识的你。”大春吐出最后一口烟,把烟头一弹,“现在的你,没资格。”说罢,便帮风生吧行李拉进了公寓楼。风生捏住小纸条,像座冰雕呆呆站在原地。
幸运的是,嘉文在毕业后自己创业开了家公司刚上轨道,很快就找到了一贫如洗的风生来帮忙,还邀请他当合伙人,这让风生立刻又重新投入到工作之中。辗转数月,风生还是每天累的不行,每天就像在外国那样每天晚上到小超市买罐牛奶清楚一整天的压力。搭乘末班地铁,有时也能看见一些街头的乐队,回到家里不能惊扰到深夜催租的房东太太,偷偷跑上在天台上吹十几分钟的冷风,听着听烂了的老歌。
一切都会好起来的。他这样想。嘉文公司最近的项目赚了一大笔钱,过两天就能把工资补齐,在他的备忘录里,已经有长长的一串清单,上面写满了他的要完成的目标。他找到了许多多年不见的老友,重新认识了已经成年的他们;他现在的假期不多,所以只是办了一张最便宜的健身卡;他想到将来的日子还很长,于是就把以前想做的未做的未学的,想到就写在备忘录里。有时在休息时间,一些员工时常会被嘉文办公室里传出的吉他声和电子琴声吵得不能入眠。
8
今夜的风很静,那首老歌又被随机播放给选中,风生切回了桌面滑动着屏幕,通讯录自告奋勇地自行打开了,他看着许多“僵尸”号码,大多都只是流水过客,他看着每一个号码,回想着交换号码时发生的那些故事,有的平淡如流水,有的精彩如焰火。慢慢划过了首字母为A、B、C、D……一直到R,那两个字组合起来的名字出现在他的眼球里。风生犹豫了一下,手停在裤兜里,最终还是从钱包里翻出来那张皱巴巴的小纸条,他按了下耳机的暂停键停掉了无聊的曲目,颤抖着把十一个数字键入到拨号键盘里,一只手指紧紧地然后按在通话键上,不放,耳膜上环绕着自己剧烈的心跳声。
通话键放开,彩铃渐渐顺着长长的耳机线传入风生耳中,而这竟是那首风生写的歌!
“你好,你哪位?”
“嘿,是我,风生,我回来了。”
Comments NOTHI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