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醒醒,千万别睡着了!”软绵绵的声音钻进了汉森的耳蜗,声音重复了几遍,他才在脑内演算出声音的大致意思。他睁开双眼,冰冷的水立刻倾涌上去,他的视线内一片通红,这是严重的充血症状,他随手一抓,抓住了一层帆布,那帆布也在同时抓住了他,“小狗,看着我!能听见吗?。”小狗的眼睛被河水扎得刺痛,但他还是摸索着把泡在水里的枪捞起来,顺势把甩出的狗牌塞回到湿透的衣服里,仅仅是这样也已经用尽了他仅有的力气,双腿突然就软得像橡皮泥,无法再支撑这满目疮痍的身体。刚才那只手把他抓得更紧了,他的下巴撞靠到一副坚挺的肩膀上,这才使其跪倒没有到河里。有人往他的胸口扎了一针,他大口呼吸,空气从未如此甜美。“呼呼吸!”不知道是有人在耳边吹还是他自己心里的声音在回想,他终于恢复个大概来。
带着铁锈味的河水被炮弹炸成了雨滴,愤怒地拍打着河滩上的士兵和俘虏。小狗艰难地扭动着身体,他的左腿好像在被一千条蚂蝗在噬咬他的肌肉、吸食他的血液。打了两三个踉跄后,岸边的两个战友过来拉住他,“工作来了,士兵。”他们把他提到桥下的一处空地边上,他嘴里的泥沙还没吐干净,“这些是你的份。”中士指了指跪在地上的三个不醒人事的仿生人,接着又转过头去清点堆叠起来的尸山。他掏出9mm口径的老式配枪,枪口还滴着水。他故意空了一枪,子弹划过空气的音爆被不远处的爆炸盖过,中间的那一个男孩睁开了双眼,但是却看不到瞳孔,只有洁净的眼白。小狗蹲下去,在麻木的左脚靴子里摸出一根同样滴着水的电子烟,然后瞪着这满脸创伤的稚嫩孩童,摇摆手臂的同时轻扣手指。“只剩你了,孩子。”
“我……诅咒……”
“铛——”
“再来一次,也是这样的选择吗?”整个天花板都在发着光,戴维斯转动了一下脖子,幅度几乎不可见,脖颈处应该是被链接上了某种仪器,接着他又轻微地蠕动了全身,让大脑刷新一遍对身体的认知。想起身是不可能了。“然后呢?你们还要对我干什么?”
“没什么,汉森先生。你已经提供足够的资料了。你已经通过了测试。”戴维斯还听到那个爽朗的女声微微说了一句“放了他”。随着全身的磁贴哔啵地脱落,脊柱也解放了,他坐起身来,环视着四周。很标准的手术室。房间没有门,无影灯的覆盖下,一切都显得苍白且纯净。一小块墙在戴维斯身后悄悄移动,露出一个散发着幽邃蓝光的小房间,戴维斯取下房间中间支愣起来的衣物,只是披上了薄衬衫,便有一阵清淡的香味覆盖全身,一瞬间数百组气味化作光信号光速在戴维斯大脑内穿行,但是这亦幻亦真的香味却怎么也调不出来源。
气密门缓缓打开,戴维斯踏在粗糙的地板上,迅速检索着四周的物品和环境。在场的不过十人,准确的说只有七人,看骨骼体型应该不是问题。十点钟方向有一把解剖用的手术刀,最快也要两秒……“别紧张。”一只手搭在了戴维斯肩膀上,隔着衬衫也能感觉到这只手的冰凉,像冬天的钢铁一样。戴维斯有点诧异,一个侧面走过来的人自己竟然没有丝毫察觉,他把脸微微划了一个弧度,把眼球都移到了眼角的尽头。老练的眼光迅速上下打量这个大概只是大学刚毕业的乖乖女。“泰勒·伊莎贝”。这绝不是他的工牌,衣服也是,那型号太小了,原本宽松款的研究服现在显得有点肿胀。一点小把戏。“把我看透了吗?汉森先生。”戴维斯肩膀向后扭了一下,甩掉了那只纤细的手:“泰勒小姐,你的英国口音可真是烂透了,还有你的音调太高了。”戴维斯从衣服内袋摸出一条口香糖放进嘴里,然后把糖纸塞到左手那只磨损得不像样的牛皮断指手套里,“我觉得最好别再浪费我的时间。”
“你说得对。”“泰勒”小姐往喉咙处摸了摸,扯下一个银白色的项圈,全息投影在他身上如晨雾一般消散,原本的淡紫色卷长发变成了蓬松的棕色短发,戴维斯认为这个精致的发型可能是用了全自动的机器做的,不然他的发油不会打得这么均匀。两人四目相对,在这个毛头小子的眼睛里,戴维斯可以感受到,他拥有着狮子般的力量。“马提尼斯。”他重新向戴维斯伸出手,白晃晃的灯光下只能顺着伤疤看清楚手的轮廓,“马提尼斯·艾伦。”他又重复一遍。
“好名字。”戴维斯伸出四根手指晃了晃,“带路。”马提尼斯的嘴角微微伸展,露出了浅浅的酒窝。绕过错综复杂的走廊,戴维斯第一次体验到无重力电梯,手指轻轻抚摸着那面全显示的墙壁,有一种被吸进去二维空间的感觉。“女士?”马提尼斯的奢侈球鞋跟这玻璃钢地板协奏出一段不知名的旋律。厚重的机械门缓缓滑开,马提尼斯往后退了一步,让出位置示意戴维斯进去。戴维斯盯着马提尼斯,大概两秒,“好把戏。”随后机械门又安静地回到原位,戴维斯在门关上的刹那瞥见了那个帅小伙再次化作虚影,遁入墙壁之中,“看来是我注意力不集中了。”
“坐。”门后的空间宽敞明亮,已经不能算是办公室,更像是一个豪华总统套房。在椭圆形的房间的尽头,那简单干净的办公桌后,一名酒红色波浪卷长发的娇小女性正背对戴维斯而坐。戴维斯端坐在软绵绵的高沙发上,“汉娜,不出意料。好久不见。”
“准确来说,是你好久没看见我了。亲爱的戴维斯先生。”汉娜转过椅子,露出亲切的笑容,但是这反而让戴维斯的后背窜上一丝如针过背的寒意。“你就一直在这小房间监视我?”戴维斯双臂压在冰凉的玻璃桌面上,把自己拉近了些,“我已经不属于‘灵感’部队了,你不可以……”“冷静,汉森,不是监视,只是在需要的时候。而且我知道,冻河恶鬼已经死了,现在的你只是戴维斯·汉森。”汉娜语速很轻柔,让戴维斯很不舒服。
“但是死神汉娜依然活着。”
“‘灵感’部队不会消亡,你我都明白,总得有人为历史当补墙砖,可以不是你——汉森,如果你愿意。”
戴维斯用手捏出嘴里那块胶绿的口香糖,用一直握在手里的包装纸包好,拿出口香糖盒子放回去,又拿出。汉娜拉开抽屉,递出一盒崭新的口香糖:“试下这个,比你那个好。”戴维斯没有停顿,还是往嘴里塞了一条,把糖纸卷起来塞到,“规则五——别在有自主行为能力的情况下摄入情报不足的任何物质。”戴维斯沙哑地说,“收起你的伪善。”
汉娜抬了抬眉头,把嘴抿成一条线,“让我们来谈谈这个。”汉娜的桌面弹出一个控制台,她把仅有的八根手指摁在桌面屏幕上,双手向前一滑一抬,大大小小的窗口瞬间充斥了半个房间。我讨厌全息投影。戴维斯环视了一圈,“树?”他问道,“又一个组织?”
“没错,一个更大的组织。”汉娜走到一个窗口前,把投影拉倒两人中间,“哦拜托,忘了那无趣的‘灵感’小队,那都过去了。”戴维斯深吸一口气,粗糙的眼皮紧扣,“我已经退役了,说明了什么?说明了我已经不想为资本家的游戏付出一点代价,我希望我能立刻回到我的车库里,这个点我的小女儿要放学了,我得去接她。”戴维斯缓缓起身,就这样别过头冷冷地剐了一眼汉娜,扭头准备离开。
“也许我们能做个交易?”
戴维斯没有放慢脚步。
“你的妻子,米娅,失踪有两年了吧?”戴维斯咬着嘴唇,侧过半边身子,汉娜一只手手掌张开悬着,一个信息窗口贴在她5根被牛仔布包裹的手指上。“别误会,我们可不是人贩子。”汉娜轻舒手臂,信息窗口如同一张纸巾被微风推搡着滑到戴维斯跟前。
沉默片刻,汉娜已如同鬼魅般来到戴维斯身边,她把一个徽章塞到戴维斯冰冷的手里,然后紧紧扣了一下,戴维斯能感受到她那炙热的体温正通过纤维织物做着热传递。“随时联系我。”她把纤细白皙的手腕轻轻反转,血管与皮肤之间是用规则发光的梯形拼出来的时间,“已经三点半四十了。”她松开缠绕在他脖子上的手,向后滑了两个身位。
“爸爸!”机械门此时呲溜滑开,一个只有戴维斯大腿高的小女孩踏着水晶凉鞋噼噼啪啪地跑了进来,背上的书包一颠一颠的。“琼?”戴维斯一下抱起这个精致如娃娃的女孩,在她那贴着花的额头上亲了一口,“是谁带你来的呀?”戴维斯呼吸节奏进入了战斗状态,眼神犀利地暼向那个翘着手的危险的蝮蛇,但是对方却露出一个颇为欣赏的表情。
“是那个冰淇淋哥哥,她送了我一个好大好大都冰淇淋。”马提尼斯笔直地站在门边,神情严肃,跟旁边的阿努比斯雕像似乎融为一体。“琼,我告诉过你,别跟不认识的人接触,我不希望下一次再发生这样的事。”小女儿耷拉着脑袋,挣脱开戴维斯的臂弯一跃到光滑的地板上。戴维斯重新握紧了小女儿的手,“我们回家了。”汉娜对马提尼斯点了点头,“让艾伦送你们吧,好好想想我跟你说的,我随叫随到,一如既往。”
再一次穿过那条霓虹走廊,搭上高速电梯,一切都带有融合重工的出品味道。“我们是同事了,是吗?”马提尼斯按响了汽车的保险,与其说是汽车,不如说是一架飞行器,戴维斯之前在融合重工的工厂见过。“我们到底在哪里?”戴维斯先把琼送上了车,接着问道。
“刚才我回来到现在差不多五分钟,”马提尼斯停顿了一下,“现在应该在你家两个街区以内了吧。”马提尼斯没有夸大其词。汽车滑过一小段滑道,马提尼斯让琼提前带上虚拟现实眼罩,说里面有好看的动画片看,戴维斯犹豫了下,不安地帮琼带上了眼罩和安全带。舱门开了条裂缝,汽车在厚厚的积雨云上划过。这里大概有一万米高。汽车回转之际,戴维斯望向他们的出发点,滤光玻璃抵挡了大部分的太阳光,他能隐约地看到刚刚闭合的舱门。一艘航空母舰,在天上。
汽车以极其隐蔽的角度完美切入熙熙攘攘的车流,在戴维斯熟悉的街道上滑行。“愿你有美好的一天。”马提尼斯把汽车停在了一格青绿色的民房前,放父女俩下了车。“我该如何联系你们?”戴维斯拍了拍琼,示意让她先进屋。马提尼斯不紧不慢地从他的黄色格子衫的标袋里拿出来一个徽章,在手指背上玩弄了一周,然后扬了扬。戴维斯把右手从口袋里拿出来,他也没有注意到自己一直紧紧握着那徽章,在他的掌心留下了一圈炙热的印痕。“别小看这个徽章,汉森先生,你手上那个已经是‘树’里相当于行动队队长的权限证明了。”马提尼斯的声音从徽章里钻出来,但是戴维斯上下翻找,就是找不到扩音器,“等你准备好,我会来找你的。保持联系,上校!”马提尼斯简单地敬了个礼,接着把车子掉了个头,迅速消失在街区的拐角处。
戴维斯转头回到家中,母亲正好端着一盘薄饼从厨房走出来,上面还冒着腾腾热气。“嘿,妈妈。”戴维斯坐到餐桌旁,撕下一小块薄饼,“伍德回家了吗?”戴维斯看到沙发上的书包沾满了新鲜的泥巴,应该是自己大儿子伍德坐自行车溅到的。“他到社区广场上踢球了,跟他那几个嬉皮小子。”玛丽安脱下围裙坐到戴维斯对面。
“我想把孩子送到你那住有一段时间。”戴维斯说,“或者你们可以搬过来住。”玛丽安没有回答,这种事对她来说已经见怪不怪了。“我会让摩根过来的,”她舔了舔嘴唇,“但这个周末琼在社区有个儿童节目要演出,你能来参加吗?”“恐怕不行。”戴维斯的音量压低了许多,这应该是他第三次缺席女儿的表演,加上之前儿子的出游计划,或许有些他已经不记得了,想着不由得不由得长叹一口气。
戴维斯让母亲不用做自己的晚饭。他在上楼时差点吐出来,天哪,那机构注射的营养液让他的喉咙底下不断溢出跟猪食差不多味道。琼的房门虚掩着,戴维斯的目光从门缝里挤过去,发现琼又沉浸在美妙的公主童话里,抱着小熊,自说自话。转过下一间房,他坐到乱糟糟的双人床上,自从米娅走后就没打扫过,她的气味也已经快要完全消散了。戴维斯从口袋里再次掏出那用精致明刻着树状的徽章,放到旁边的红棕木床头柜那破碎的相框边,戴维斯把嘴唇咬得快出血,他此刻心理只有一个念头,找到米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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