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吃了两口汤,冬子又得上路了。
他艰难地从厚厚的棉衣里挖出一卷五颜六色的钞票,舔了舔手指,扯出几张皱巴巴的折起,伸到水汽缭绕的窗口里,却没有作声,这样便能手在沸腾的汤锅上再烘一会。老板却仅一抓一放,便把钞票收入囊中,冬子把微润的手缩回去,谨慎地把钞票卷塞回到最深的一层内袋里,再撩一下,确认没放空。
冬子推开门,虎子正在抽烟。风雪迫不及待地挤进大厅,冬子眼睫毛上刹那间便铺上了一层霜,在白炽灯下闪闪发光。现在的雪已经变得比早些时候要小了许多,是时候出发了。下半夜的车轮到冬子来开,他爬上驾驶室,发动了引擎,用挂着的布条擦了擦车窗上的水珠。车子“突突突”地响着,冬子看向窗外,远处一片漆黑,只有一条由路灯系成的灯带盘在山腰。虎子狠狠地吸了最后一口,轻挥手指弹飞烟头,跳上车来,接着迫不及待地擦电台调到某个熟悉的频道。一番操作,刺耳的电流声被一道清甜的女声中和,那是虎子最喜欢的女主持。
“妈的,这暖气不会又坏了吧。”冬子拍了拍车头,暖气片又开始断断续续地“呼呼”送气,等了好一会,车窗的小水珠才终于散开,冬子这才挂上档位,小心翼翼倒出了休息区的灯光外。女主播叨叨着即将到来的新年,背景音乐很是喜庆,冬子脑海里又浮现出从前在家里的那遍地的红,“今年春节啊,怕是又在车里过咯!”冬子说。虎子没作声,只是叹了口气,缩成一团,闭着眼把头歪了过去。冬子跟虎子搭档也有个几个年头了,哥俩差不多每年都会在临近春节接到大单子,说是想回家过年,但再看单子的数字,他们还是咬咬牙接了下来。冬子把档位降下来,不再去想那些冷风不知从哪些缝隙钻进来,一缕一缕地轻抚着他的裸露在外的肌肤。他腾出手来扯了扯围在脖子上的大红围脖,把嘴唇藏了进去。
车窗外,整个世界都被漫不见底的黑侵蚀了,纷飞雪花和洁白的灯光一遍又一遍地拂拭着车顶。电台节目响起了熟悉的结束曲,冬子瞟了一眼邻座,虎子正呼呼大睡,嘴里念叨着冬子听不懂的方言,冬子随意地扭动着电台,嗞嗞啦啦好一会,才终于淘到一个在讲故事的频道,瞄了眼时钟,长白条在显示器上微弱地组出一个“02”,冬子挪了挪屁股,坐得更端正了些,真想快点看到朝阳,冬子心里想。路面似乎又开始结冰,冬子每一次转动方向盘都能感觉到轮胎的不羁的个性,右脚也轻轻抬起。下雪这时候也悄悄地变得磅礴起来,冬子看了看导航,离下一个休息站还有点距离。这一路上都很安静,只有冬子他们一辆车在孤零零地跑,在准备过下一个弯道时,冬子竟然督见后视镜有辆车不知何时已经跟在他后面,现在还打着转向灯,是要超车吗?冬子打了方向避开半条道,而后车也很快地转出,从侧边超过他们,不一会就扎进了在前方转角的黑暗中。
“为什么感觉冷了许多?”虎子翻了个身,缩得更紧了,像一个新生的婴儿,手脚粘得死死的。虎子揉了揉眼睛,懒腰伸得像只虎,“妈的,车内才7度,虎子扯过吊挂在车头的温度计,又把另一只手放到暖气片上,“现在才三点多了,暖气又坏了,车子现在跟冰箱一样,这是人待的地方吗?。”虎子扯出一只手,就往面板上一拳。冬子没说话,他的两片嘴唇粘在一块,已经失去了血色,只能在心里诅咒了那个矮子修车工一万遍。纵使带了厚厚的手套,但是两只手已然失去了知觉,只凭两根木棒一般的手臂扭动着方向盘。虎子把沙沙作响的收音机关掉:透过呼吸的白雾与车顶灯暗黄的光线,虎子看到冬子施眉梢已然披出了一层白霜。虎子打开储物盒,叮哐叮哐翻出两片热贴片。
“怎么了?”虎子正准备贴上暖热片,却突然被安全带一勒,头也“砰”的一声磕到前面去。“断电了,路灯全灭了。”虎子这才抬起头,前方只有车头大灯撕开了一小片黑暗,虎子眯着眼想看到稍远一些,都已经很难看清山的轮廊。冬子拉起手刹打开了双闪,拍了拍虎子,“下车。”顺手抽了一片虎子手上的热帖片。虎子低头叹了口气,从柜子里里摸了根烟点上,这才打开车门跳下车。一片雪滑进虎子衣领里,冷得他一哆嗦。他打着强光手电照着冬子往后走,直到看到冬子放下警示牌,他也把手电摆到地下,捞起一层又一层的衣服,然后把热帖片贴上去。
冬子把三角警示牌放到地上,转头慢悠悠地走着,不远处的强光手电和雪面的的亮白让他炫目。如今地面开始结冰,灯也没了,我们不能再走下去了。冬子回到虎子身边,把刚拿到的暖片往肚子里塞。冬子支起了引擎盖,打着手电扫视着灰黑的零部件,虎子站在雪地里,狠狠嘬了一口烟嘴,“冬子,我上车顶扫下雪,”冬子低沉地“嗯”了一声,连他自己都听不见,雪和风已经把他的嘴唇撕得开裂。
虎子抓着冰做般的铁杆往车顶爬,即使隔着手套,那冰冻的感觉还是如电流瞬间顺着手臂刺激着身上的每一个细胞。半个身子刚过车顶,虎子就撇见前方不远处有一点灯光掠过,还真有车敢继续开,真牛。虎子用旁边那把破烂不堪的扫帚把车蓬上的雪往地下扫,雪大块大块砸到地面,发出阵阵闷响。打扫得差不多时,虎子的手已经僵住了,弯曲的手指像铁钩一样,勾着铁梯子一步一步下去。“怎么了?”虎子拍了拍身子上的雪,冬子正不停哈着气,“去把钥匙拧拧,把车着了”虎子又爬上车按冬子的话做了,“这暖气你能修?”冬子回他:“反正走不了,试试吧!”虎子从底下拿起一瓶水,冰得冻手,他刚才醒过来还没有感觉到,自己喉咙现在干得像沙漠一般,咽一口唾沫,感觉喉咙的壁就要绷不住裂开一般。
冬子打着小手电仔细检查着零部件,他之前上了大半年的培训课,但从未动手实操过,现在也只能似懂非懂地摆弄着。冬子挺起已经隐隐作痛的腰板,慢慢从口袋摸索着点上了一根烟,趁这摘了手套的半会工夫,冬子走到护栏边上边吐着烟圈边打算解决下生理问题。正享受着这腥黄的暖流带来的短暂温暖时,不远处的黑暗漫来一声闷响,吓得他整个人缩了一下,顿时尿意全无,手在裤子上擦了擦。
“冬子,那发生什么事了?”虎子举起手电张望着,形同一只被无形的手抓住脖子往上提的鹅。
“太黑了看不清,快!收拾东西,我们过去看看。”
虎子到车尾收起警示牌,回到去时冬子已经盖好了引擎盖,坐在驾驶位上等待着。“开慢点,别一不小心撞下山去了。”虎子回想到那刚才看到在山路飞驰的灯光,手心被握得发汗。周围都是一片灰黑,而此时两人的心就像在这雪夜里攀登着一座高不见顶,深不见底的雪山,整颗心悬在半空中,摇摇欲坠。
在浓厚的雪与墨中走了不知多远,时间和空间都仿佛被冻结,唯有在车子驶过几处急促的弯道时,那微弱的离心力才能把他们扯回现实。路上的积雪不知不觉已经快末过小半个车轮。突然,虎子咋呼道:“快看!”冬子整个人震了一下,看到一辆车停在前头,红色的双闪灯有节奏地眨着。冬子停下了车,虎子也解开安全带,飞一般地跳下车去。冬子回头到车后放下警示牌,也跟着赶了过去。
虎子“噗呲噗呲”踏着雪往那辆小面包车跑去。只见车子一头撞在护栏上,前身已经剧烈变形,开始冒烟。虎子把脸贴在深色玻璃上,就像贴在冰块表面,半边脸颊的热量被瞬间吸走。窗户被贴得黑压压的,虎子只好到车前窗去看,恍然模糊地看见一个人影趴在方向盘上一动不动。虎子赶忙用力拉了拉门把手——没有反应,这时后座忽然传出了女人哽咽的呼救声和小孩的哭喊声。“冬子,快来搭把手!”冬子吐着白雾抬着腿,来到车前,也用力拉了拉门把手,见车门纹丝不动,便立刻说:“砸窗!”。虎子摸了摸后脖颈,点点头。“大姐,你往后稍稍,保护好孩子,我们准备要砸玻璃了!”冬子怕对方没听见,又重新喊了一次,里面这才传来一声轻柔无力的回应。冬子从腰间取下一串钥匙,用食指和中指夹住尾端,用尖锐的一头大力戳到玻璃上。“嘭——嘭——嘭——”冬子一连戳了好几下,手心的酥麻感开始生根般蔓延,而玻璃却仅仅多了几道微不足道的划痕。“我来!”虎子拨开冬子,解开腰带绑在鞋上,用厚重的冬靴踹向车窗,一连两三脚,每踹一脚,小孩就哇一声,“大姐抱好孩子!”虎子感觉玻璃已经逐渐开始屈服,虎子把手搭在冬子的肩上,用尽力气抬脚一踹,只听一声清脆的碎裂声,车窗总算是踹出个大洞,虎子退到后面去,而冬子则把剩余的玻璃扒拉开,虎子身体开始燥热起来,已经能感觉到脖子后的汗珠正顺着脊椎骨往下滑动。车内的车顶灯发出了落日般的黄,阴影下的母子俩抱在一起,孩童的哭声在风声中凌乱,冬子的心中莫名略过一丝的无名的惆怅。冬子把脖子上的红围巾解开,拨开碎渣搭在车窗上,“来!娃先出来!”冬子将手伸进车里,母亲咬着唇艰难地在皮革座椅上挪动着,冬子双手支在孩子的咯吱窝上,小心翼翼地提出来。
“来!给我!”虎子从冬子手里接过正号啕大哭的小孩,然后把他捧在怀里上,熟练地晃动着,孩子的哭声这才有所减弱。冬子回头瞥了一眼,却好似看见虎子的神情划过一瞬苦涩的狰狞。“我先给他带回车上,你给把大姐拉出来。”虎子说完,就往自家货车走去。虎子喘着粗气,拿起冬子放在地上的手电,风雪这时咆哮得更凶了些,一块雪掉在了虎子肩头,虎子用手电抬头照了照,一棵老松横在上头,看得他发毛。
“大姐,来!”冬子伸手去够着妇女,才发现妇女的一只脚被车座卡得死死的,冬子连忙安抚妇女:“大姐你别急,我这就进……””话音未落,冬子就感觉头顶到后脑勺的位置一阵剧痛,整个人像被一只大手拍在了地上,冬子眼前一黑,模糊中又听到了不知道谁的呼喊声,声音被拉得很长。冬子从雪地中缓缓睁开眼,双眼一片血红,无限的眩晕感汹涌地占领大脑。冬子撑着车身缓缓站起来,车上的妇女好似在说着什么,但是他听不清,耳鸣如惊雷似的冲击着他的耳膜,“妈的……这雪……挺硬啊……”他无法再思考,本能却在驱使着他的身躯往车里爬,“我没事,大姐,我先拉你出去。”
另一头虎子边哭闹的孩子安顿好,一边用手机拨通了报警电话,电话那头对虎子说救援已经在断电那时就在路上了,不就就会路过,虎子心里这踏实了一点。虎子合上车门,马上往冬子那里赶。应该是进车里了,虎子没见着冬子,心这样想着时,就见到妇女已经探出了半个身子,从狭窄的缺口爬出。虎子连忙跑着过去,但是随即而来的一下剧痛却让他在马路上单腿蹦了几下,倒在雪中,五官像被黑洞吸住一般扭曲。虎子咧着牙把裤腿束得更紧了些,他已经感觉到小腿被一股暖流包裹,但他还是挺起身,一步一步向冬子那走去。妇女跳出了车窗,扑到了雪上,虎子一瘸一拐地走到她身边,扶起妇女,看了看车窗里。“我老公开的车,”妇女抽泣着,打断了虎子的思绪,“我们摸着黑走,我说了停下等灯修好,他不听呀!在那里——”妇女指了指面包车,又指了指旁边的一堆积雪,“躲不及,就一头撞上了。”虎子往车的那边靠了靠,“冬子,还好吧?”冬子没有回答,只是比了个手势,虎子看到他正拖着臃肿的身躯在往驾驶座蠕动着,得知冬子并无大碍,虎子只好先扶着妇女回到大车上。虎子拿出最后两片热贴片,递给了母子二人,接着把车里的卷纸给扯了大半,一股脑塞进裤腿里,随后又再次折返回去。才走到一半,主驾位打开了,同时后座的门也滑开,冬子像只布偶一样跌了出来。“冬子!”虎子扯着喉咙在喊,声音在空气中被撕碎。冬子伏倒的身驱在叫喊声中又渐渐地挺立了起来,然后脱力般地靠在车旁,虎子顾不上疼痛,拖着腿奔跑着,地上的雪已经被拉出了一小道艳红的轨迹,霜雪模糊了他的双眼。
冬子感觉不太妙,强烈的眩晕感时不时像浪潮般涌上大脑,他长舒一口气,声音就会在整颗头颅回荡,缓了一会便转身朝向主驾位。刚才他已经确定过了,司机还有气息,他想把司机拉出来,但劲就是到不了手上。突然又另一只手抓住了他俩,两人拉扯下这才把司机拉出了车。虎子喘着粗气,有些脱力,要是脚没伤,他也许可以背起两个,但现在,他连自己的重量都难以支持,他们只好把司机拖到一边靠着。妇女在大车里看到这一切,急忙下车跑来,中途还摔了一跤,但她似乎并没有感到疼痛,起身后速度不减地朝他们奔来。冬子靠在车旁,呼吸声在颅内放大了数十倍,周围的声音开始变得含糊不清,不知为何身体在竟然发烫,头发到脖颈处汗流不止。虎子蹲下身去右腿伸到一边减缓压力,用大拇指按压着司机的人中,手法虽然粗糙,但似乎也起到了作用,过了一会儿,司机渐渐恢复了意识,“大姐,搭把手吧!”虎子架起司机,数着数挣扎着起身。“我来吧,虎子你腿伤了吧!去休息一下”冬子晃晃悠悠走上前,推开了虎子,顶上了他的位置,然后闷吼一声,和妇女一同把司机支棱起来,这十来米的距离,这一刻在他眼里,却仿佛被无限拉长,什么时候到的车门边,他也迷糊了。
冬子打开了后面的货仓,挑了个空地躺坐着,虎子苦笑着也爬了上来,靠在冬子旁边。冬子脱下手套,从口袋摸出了已经被压扁的烟盒,庆幸的是刚刚好还剩两根完好的,他递给虎子一根,虎子接过,摸出打火机给冬子点上。从深处的口袋掏出一张手帕,擦了擦脑后的汗水。“想老婆孩子啦?”
“明年说什么也得回去看看了,明年绝对不接单了啊!”
“还惦记着生意呢?这单干完,我立马就要回去抱一抱我那娃!”虎子忽然想到什么,笑得腻味,“唉,你家远不?”
“不远,东铁岛听过没?”冬子说出这个名字时,脑海里的那些繁杂琐事像海潮般褪去,只留下满地的五彩斑斓的贝。
“呵,还真没听过,有空带我去呗。”虎子吐出一口烟圈。
“好哇,再定个娃娃亲?”冬子吐出一个更大的。
……
两点火光相继飞出仓外,“下半程就拜托了,我有点累了。”冬子把手叉在胸前,虎子张张嘴,说了什么他没有听见,恍惚之间他好像看到了外头的路灯闪着光,“哔啵”地都亮起来,而梦已经如水着墨一般晕开在脑海,他看到海风卷着激荡的浪花冲刷着海岸,太阳下温暖无比,冬子靠在岸上的礁石上,沉沉地睡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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