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天,小镇消失了,准确来说,是小镇里的人消失了。
消息很快就传遍整个网络,许多媒体争相前往报道,虽然这种异事在北东这边常有发生,但领导一句话,我们还是得跑断腿。
凌晨时分,我们就出发了,小镇的位置很偏远,我跟阿强还有摄影师阿杰一起开车去的,那里的公路本来就很烂,不知道为什么现在公路的水泥都已经蹦出了密密麻麻的高草,像是荒废了很久。等到那里,阿强叫醒我:“阿诚,你看是这吗?”我睁开眼睛,坐起身来,窗外一片绿水青山。“卧槽,这是哪里啊?你怎么把我带山沟子来了?”
阿强把车架上的手机取下来,递到了我的面前:“你看不就是这吗?”
“我靠,下车!”我带着车上的录像机下了车,环顾四周,没有一点人烟,我纳闷了,刚才不是还过了几条村子,怎么到这来就跟死城一样了,而且顺着来时的路望去——那是一片被压倒的高草和碎水泥路,也望不到有人活动的痕迹。我打开了录像机,递给了阿杰。我问阿强,开了多久的车,他说半天左右,我感到有些不对劲,现在感觉不像早晨,乌云翻腾,不见太阳,我有一种莫名的感觉——现在已经是中午了。“走吧,先进去。”
镇子的路口被一棵粗壮的树干截断,我们只能被迫穿过树干中间的树洞徒步进入城区。没过两个路口,刚走上入市区的大桥,就发现大桥已经从中间断开来,桥下的河床也早已干涸,只剩碎石和一片绿油油的植物。我们只能绕路,往小镇的边缘前进,城镇被腐蚀得很严重,房子基本已经倒塌,这边的乡间小路已经辨不出轮廓,而且还有一层薄薄的雾,我不禁打了个冷颤。
“阿杰,你有开录像吗?”
“开了呀!”
“那你在后面走,我跟阿强走前面。”我小跑到阿强旁边跟他并行。
没走多久,我们就看到了一条公路。路上安安静静,一些汽车的残骸静静躺在路边。这人一夜消失,我还能接受,但是一个城市突然荒废成一个植物园一样,实在是说不过去。“这里好像已经荒废了几百年的样子。”阿强压低声音说道。我走到附近的一辆车前,车玻璃已经不知所踪,车里只剩一层铁架子,打开车门,车门哐当掉落,把咱哥几个吓一跳。我舔了舔嘴唇,壮起胆继续摸索着,打开副驾驶的抽屉,里面积着一层厚厚的灰,已经辨别不出来是什么化成的了,我再往其他地方翻了翻,找出来一张塑料套着证件,这可是重大发现。
“上面写了什么?”阿杰迫不及待地问。
我仔细端详着,上面有的文字和图片已经浑浊,很难看清,但这种证件在北冬并不罕见,从事了多年媒体工作的我一眼就认出来,是市里某家企业的工作证,我拿给阿杰,他平时有去暗访,应该最熟悉。
“这……这是早几天才开始印制的工作证啊!”阿杰惊讶地说。
“会不会你看错了?”阿强也半信半疑,“这哪像荒废了几天啊,都像隔了一个末世了。”
阿杰也说不出话来,疑惑地挠了挠头。我用相机给工作证拍了个照,把它放回车里,我表示我们应该继续前进,暂且先把疑惑放到口袋里。我看向大路的另一端,迷雾中隐隐约约矗立着几栋高楼的黑影,像是在冷冷地注视着我们。
前面又是一座桥,庆幸的是这座桥并没有损坏,我们得以进入到城区里。
“阿杰,”阿强回头问,“不是说有好几家媒体都过来取景了吗?怎么刚才在镇路口没见到他们的车?”
“对啊。来时不是还有一家媒体跟我们一起来的吗?”阿杰也突然意识到这一点,出发时的确遇到其他的媒体,看方向来说应该跟我们是一个目的的,但是怎么到现在也没碰到一位同行?阿强微微抖了抖,从兜里掏出手机,刚打开屏幕,他“哇”的一声把我跟阿杰都给吓得心都掉出来了。“怎……怎么了?”阿强把手机伸到我俩的面前,只见屏幕上的时钟数字在疯狂的跳动,缓了好一阵,才回过神来,转得跟秒钟一样快的竟然是原本的分钟!这下大家都慌了神,我跟阿杰也拿出自己的手机,情况如出一辙。“诚哥,回去吧,这地方太不对劲了。”我有些动摇,脑海又浮现出刚才那工作证的模样,心中多少有些不甘,我向阿强甩了个眼神,他的脸上也写满了纠结,“要不,再走一段?”我没有做声,把决定权交给了阿杰。“行!再走一段,到市政府就回头。”
市政府,我们并不认识路,本想着用手机导航,结果我这才意识到,这加速的时间,会把手机的电量也会加速耗光,我连忙关机,无奈地掏出备用的纸地图。市政府的路并不远,步行的话十分钟就能到。“诚哥,摄像机坏了。”阿杰说。我接过摄像机,应该是应该是烧掉了,如果按照刚才是时间流速,我们在这里应该已经过了快半天了,而这样的便宜货根本坚持不到长时间的使用。“无所谓,反正现在我们都是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还管什么工作。”我看了看手里的相机,“顶多我多拍几张图片就是了。”
我们加快了步伐,雾又浓了些。市区依旧空无一人,甚至比刚才外围的环境更恶劣——那些擎天的大树如同巨蟒捕食般死死地缠绕着大楼,地面的绿色植物也肆无忌惮地蔓延到每一个角落,它们打破了窗户,撕碎了墙壁,无声地燃烧着这片城市。我按动着快门,记录下着恍若隔世的景象。突然,阿强在我跟前停下,我没注意,撞到他的背上去,“怎么了,怎么停下来?”我重新站到他的旁边,露出了与他一样瞠目结舌的表情——面前的道路被几根根数米宽的树干啃食出一个大坑,横穿了道路两侧,这下又得绕路。“诚哥,还走吗?”阿杰瘫坐在地上,声音略带哽咽。
“走!必须走!”我像着了魔一般说道,“现在外面顶多过了两天,我们还有时间,”说完,我的血管好像在膨胀,我能清晰地感受到血液在全身的流动。
为了节省时间,我提议进入到隔壁的废楼里,以楼顶向下生长的树干过到对岸,尽管他们都有些不愿意,但挣扎一番后还是同意了。废楼的大门是卷帘门,已经生锈破损了,阿强压了压,这铝门就如同锡箔片一般脆弱,我们从破洞口钻了进去阿杰打开手电筒,这里似乎是一家小卖部,货架上堆满了灰尘,哪些塑料包装的食品有被啃食的痕迹,粪便的恶臭和挥之不去的腐烂味道糅杂在一起,我强忍着已经到咽喉的呕吐感,爬上二楼,外墙被破开一个窟窿,楼梯碎了一半,只能涉险抓住松垮的不锈钢扶手,踩着边缘上去。来到楼顶,对岸的那根粗壮树干直穿顶层,坡面不陡,我们能小心地走过去,中途我斗胆望了一眼地下的空洞,深邃的虚无下仿佛有无数的眼睛在注视着,等待着我们成为这张血盆大口的食物。
再一次脚踏实地后,沉着的心才总算放下来一些,“我们现在往哪走?”我掏出,折好的地图,确认了应该在下一个路口左转,阿强掏出手机,按一下开机键,手机立刻就从关机状态直接进入到锁屏界面,“刚才还剩六十的电量,现在只剩十了。”阿强不敢耽搁,仅仅看了眼时间,就再次把手机关机,“现在已经过去三天多了。”我们陷入沉默,只是默默走过马路,翻过栏杆,来到下一个街角。
这条路的树木侵蚀比大路上的少了一点,损坏程度并没有临主干道的建筑大,街边的墙壁上涂画着许多渗人的涂鸦。“这种东西真的能画在大街上吗?”阿杰的声音有些颤抖,确实,这样的内容带着浓厚的宗教色彩,让人不适。
“这是祭祀。”阿强冷不丁地说了一句,“我之前外出时看过类似的壁画,同行的几个老考古都说这些都是暗示献祭的宗教图案。”阿强用手抚摸着墙壁前进,“刚才的那件小卖部,墙上也有类似的图画,难道说有人准备用整座城镇的人准备一场献祭仪式?”
“这也太扯了,”我呵着气说,“怎么可能会有这种事,世上哪有什么神神鬼鬼的。”
“要是没来北冬,我也不相信这些,但是这片土地……哥,你懂得比我多吧。”阿强的语气略显阴森,他就站在那里死死盯着这墙上的符号和涂鸦,我是真怕他着了魔,于是小心地踢了他一脚。确实有用,阿强回过神来,眼球已然爬上了血丝。我赶紧让阿杰跟我一起把阿强架走,别再停留在这条街上。
“向右拐!”我们临时转进一座公园,把阿强靠到一处破墙边,阿强呼吸看起来相当困难,嘴里念叨着什么,我准备凑过去听时,阿强却是直接昏倒过去。这也太夸张了点,就仅仅几幅图画就能把人弄成这样,我心想。不知道为何,我总感觉来到市区以后,在郊区时的眩晕感慢慢放大了许多,这让我很难思考,并且我能很明显地感受到心头的那种烦躁感不停地试图攻陷理智的高地,阿杰也表示有相同的感觉,还说好像有人在他耳边低语。
我们再三讨论决定放弃接下来的探索,等阿强恢复意识就直接回程,在这里呆久了不知道什么时候会疯掉。就在我们稍作休息调整精神状态时,原本寂静的城市突然被一声尖叫划破。“是市政府那边!还有人在这。”我站起来,从地上捡起了一根钢管,“我过去看看。要是等了太久就不用找我,直接走!”我让阿杰留在这里看着阿强,同时在旁边捡了一块碎玻璃给他,阿强的状态很差,我怕他失去理智控制不住自己。我朝着公园了另一个出口前进,其实我根本就不想蹚这趟浑水,但不知道为何就止不住脚步,像被一根丝线牵着走,没有反抗的力量,我已经能听见血液流过心脏,再到大腿,再到脚底,除此之外就是尖锐的耳鸣。我加快了步伐,脚步奇妙地变得轻快起来,像踩在云上,有些飘飘然,街上的绿色植物掩盖了部分的涂鸦、雕塑、街景设计,不知道这些艺术原本想要表达什么,只是觉得看多一眼人就会疯掉。
走过两条街,我已经有些恍惚,甚至出现了一些幻觉,我看到原本这里的居民在街上游荡,他们我目不转睛地看着我,押着我前进。我穿过他们的幻影,他们在触碰到的瞬间就变成了一滩血雾,我不知道我为什么会这么勇敢,放到平时,我连我早就晕厥在地上了,但我的脚步还在向前,停不下来,朝着那个破败的市政厅走去,我用随身携带的长手帕把口鼻包住,尽量过滤掉雾里的有毒物质——我猜我们出现的各种不适都是源自于糅合在雾里的某种物质造成的,或许是某种致幻的花粉。
刚踏上市政厅门前的广场,一阵撕裂的头痛像闪电一般在我脑内弹跳。这时又一声尖叫夹杂着哭腔从前方传来,我快步前往大厅,推开半掩的玻璃门,面前赫然摆放着大量的原始祭祀用具——火盆、火把、祭坛、还有散落的骨头,已经分辨不出是否来自人类,墙上凿刻着无法形容的符号和造物。我尽量不看遍地的残骸,从祭坛旁边找到了到后院的门,后院有个大坑,可以到顺着坍塌的石板来到地下。我再次感受到刚进城小卖部处的深坑里的注视,伴随着似有似无的低语声,一同从黑暗里涌出来。我踉跄地半跳半滑地来到下面。下面的空间很大,原来应该是个地下停车场。而出乎意料的是,这里的环境与现世无异,汽车都是完好无损的,地面也没有植物覆盖,取而代之的是一阵刺鼻的腥味和随处可见的猩红。我打开阿杰给我的手电筒,汽车排列得很整齐,像是故意铺出了一条路。顺着路走过去,脚底下全是黏糊糊的肉泥,我已经分不清这是否是幻觉,只是凭着本能在前进。
路的尽头,我看见不远处发着微弱的紫光,好像有什么东西在蠕动。等我走到前面,手电筒的光照到的一刹那,我真的忍不住吐了出来。一颗两米高的肉球,瞪着巨大的发着微微紫光的眼球就这样与我对视,肉泥触手已经霸占了整个地下空间,在他下面的,是一个像是肉球捏的人形。就是它在喊吗?我握紧手中的钢管,当我回过神来,我已经瘫坐在地上,肉泥开始往我身上蔓延,我连忙爬起来,使劲甩掉身上的肉泥。与此同时,哪个人形肉泥把头转了过来,空洞的眼眶和嘴巴,吱吱呀呀说着话,汁液不停往外喷。我慌了神,脑袋一热,吼着跳上去给了它一闷棍,把它的头给打飞出去,大眼肉球挣扎着向我靠近,从它的眼球中间裂出一条缝,像嘴一般张开,我终于看到了这最可怕的景象——“嘴巴”里无数的人形在向我伸出“手臂”,肉球人头裂开一张张嘴,呢喃着来自我内心最原始的冲动和欲望,中间还掺杂着痛苦的求救。耳鸣的声音快要把我震聋,我开始看见绚烂的彩色,出现了本该存于幻想的事物——关于主宰、关于永生…突然面前的断头人形把我扑倒,我被拉回现实,它们的糜烂的“手臂”已经快要触碰到我的瞳孔,我推开那个断头人形,连滚带爬向后逃跑,这时我才发现,这肉球根本不止一个,四周的墙壁、地板,都是血肉模糊的人形和肿胀的肉球,他们挣扎着,扯着我的衣袖、裤脚,我竭力奔跑,向着地面那暗淡的光跌跌撞撞地跑去。
而当我爬上那段不过百米的斜坡时,却被一股强悍的力量控制住,动弹不得,耳边出现无数的声音在冥冥低语,我看着外面的景象,雾没有散去,只是稀薄了些,让我得以看见这座城市上的天空,我看见日月交替,日轮和月轮不停地在上空中流转,植物立刻枯萎又立刻成熟,等到我反应过来,身后的猩红肉块已经紧紧把我黏住,我竭力迈着步子,试图扯断那些肉丝。我一步步向上走着,每走一步,日月就转慢一点。
我倒在后院,已经不知道过了多久。我艰难地爬起来,身上毫发无损,只有全身的肌肉在隐隐作痛,关节在吱呀作响,我感觉我被套在一副新的躯体上,迫不及待地像试一试全身的性能。走过前廊,我又来到了市政厅广场,身体越来越放松,我想起阿杰和阿强,于是连忙往公园处跑。公园被粗壮的荆棘包围,我勉强从数根之间挤进去,来到当时的破墙旁边,地上刻着两行字,大致就是说已经等了很久,自己先走了。我看到他们已经离去,我也放下心来。现在的唯一目标就是逃出这里,按照来时的路走,重新爬上房顶,从小卖部的卷帘门钻出,走过长桥,踱过乡间小路,我终于见到了小镇的大路口,穿过最后一根横在面前的树干,已经闻不到浓雾的微弱芳香。回头看那座树林一般的城市,我已经忘了进入那个地洞后发生的事情了,只记得那十几二十分钟的时间加速,还有那条长街的涂鸦,我坚定地认为这就是我这次的奇遇。
我沿着那条看不见头的小路走,这时天色微亮,一辆面包车缓缓驶来,我正要呼喊,车上下来三个人。我整个人刷的一下哆嗦起来,牙关在颤抖,大脑在颤抖,心脏也在颤抖,我连忙往回跑去,我总算明白了,那尖叫声是从何而来。我已经吃下了献祭的果实,只能由我来承受着时间的车轮。我回到地洞口,默默接受我的命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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